身為后妃的她沒說甚麼,一直過著她平靜無波的生活,偶爾替燾那傢伙『解決』一些人,比較起來,她所殺的人也許不該殺,但總比不上拓拔燾所殺的來得無辜。
她如常地頭戴著鳳冠,一身華色襳髾,又是一副雍容華貴的模樣,坐在大殿的側位,看著一群大臣們議政。
「皇后,妳意下如何?」廿歲來的拓拔燾一身黃蟒,喚著想得出神的她,「妳覺得姜尚書令的建議有甚麼需要改進?」
目光迎上拓拔燾的,還夾帶著不少火花,「臣妾認為尚書令的建議不錯,所謂『修身、齊家、治國、平天下』,給百姓一個安穩的家也是為君者必須做的;為免蠕蠕經常進犯所招的損失,長城是有修築的必要。」
「這席話好,那麼……尚書令,你就命人把新的設計圖奉上,我要的長城,是能夠保護百姓的,不容兒戲!」少年的北魏太武帝輕吁口氣,「還有沒有甚麼事?有事啟奏,無事退朝。」
她木然地起了身,跟隨著拓拔燾的腳步,螓首垂得低低,不讓任何人瞧見她的臉,她甚至專心到連自己走錯寢宮也不知道。
「夙鳳,妳怎麼了?」大手在她眼前揮一揮,總算得到她的微微回應——抬起頭,痴呆地看著他,「到底在想甚麼?又是因為婕妤的事?」
反反白眼,她好恨自己的臉太會對其他人坦白,「我果然不能藏事的。沒錯,是因為她的……我們又吵嘴了,她一直都覺得我應該學會叛逆一下。」
「但是,妳就認為她根來不明白一個皇后的責任——不只是母儀天下的簡單,對不?」回敬她一對大白眼,他發現又是老問題,「或者,是妳把自己逼得太緊了,早就應該放鬆一下。」
唇瓣微撇,她不由自主地撇個臉,細聲嘟噥,「你又何嘗不是啊,燾表哥?」她懶懶地看著他的俊臉不可思議的泛起紅暈,「絹兒的事現在怎樣了?」
「有甚麼怎樣啊……」他一屁股坐下,無奈地看著同樣愁眉難展的她,「她還在氣我……我派去的人她一個都不見,哪有甚麼怎樣,不就是跟妳一樣。」
「你比我幸運,為世所默許的風俗容許你有後宮三千。」
嘆口氣,他看著手中花紋雅緻的茶杯,「可惜,能幹的妳和我所心儀的她,都不屬於我。」
*
身為北魏的國母、拓拔家長媳、拓拔燾的『掛名妻子』,看著來人送來新長城的設計圖,夙鳳除了一個頭兩個大,還覺得自己是吃力不討好。
頭痛地撫撫額頭,她伸手把圖則蓋著,腦裡迴盪著拓拔燾最後那句話,所有好心情都被這樣一句話破壞光光。
「燾表哥……你倒逍遙快活了,又跟絹兒去打獵,我卻要在這兒替你看著國家……」細聲嘟噥起來,她幾經掙扎,還是把圖則打開,仔細地檢閱著資料,專心得沒有留意有人站在她身後。
在伸懶腰之際,她後知後覺地發現旁邊站了一個人——她的『心上人』,「嗯……婕妤,妳來了?」七手八腳地把圖則收起來,但已經來不及,圖則早已被婕妤發現。
「是修築長城的新圖則?」挑起眉,婕妤把手中盤子放好,「妳也忙了很久吧,該餓了吧?這是我叫御廚幫忙弄的小點心,嚐一下。」
疑惑地看著近在眼前的婕妤,夙鳳可沒忘到前三日的那場吵戰,小心翼翼地問她,「妳……不生我和燾表哥的氣了?」
看她一眼,婕妤櫻唇微撇,「不是,我還在生氣——不過,我只是在氣為甚麼他老是這樣清閒,而妳?卻要被大臣罵作『牝雞司晨』還要繼續做下去。」
「我一直都相信『有能者居之』這句話,甚麼『牝雞司晨』?是對我這個北魏國母和對所有北魏祖先們一種侮辱——我們還不是這些了,那是甚麼糕點?」
婕妤沒說話,但眼眸閃過的不快,讓夙鳳猛然轉過話題。
夙鳳一小口把桂花糕嚥下,放任清香的甜味兒在口腔中溶化,桂花的清香卻走不進她心裡,化不開心中的鬱悶。
每個人與生俱來就被賦上責任,只不過夙鳳的責任除了一般女子的責任之外,還包括了替拓拔家延續江山,而為了責任,她必須『犧牲』。
這是另一種的『等價交換』,為了達成目的,交換出自己的『自由』和『愛情』,成為籠中鳥。
結果還是予欲無言。
*
「瞧你這模樣,怎麼了?跟絹兒去打獵打到床上去嗎?」夙鳳嘲弄的目光落在拓拔燾那張可厭的俊臉上。看她就一臉愁色,他倒春光滿臉。
俊臉因為她坦白露骨的話而微紅,只是微微點頭,「嗯……我想算吧……」只差最後一步而已。臉紅是因為他想到一些『不該想到』的畫面,更加痛恨自己為甚麼要是個君子,而不是小人。
「你真的不考慮把我廢掉嗎?讓絹兒取而代之也是個不錯的主意,總不能讓她沒名沒份地跟著你,也不能讓婕妤這樣被我絆著在深宮裡吧?」
聳聳肩,「老實說,妳來當我的皇后是個最好的選擇——妳不會為我而跟其他妃嬪爭風呷醋,還可以冷靜地跟她們唇槍舌戰三百回合,絹兒……大概需要練習一下才可做到妳的一半。」他說得很『含蓄』。
「那你不如娶一個宰相回宮中去擱著,好不?」反反白眼,夙鳳發現了一件事:沒有人是完美的,就連拓拔燾也是,「你曉得嗎?我最後悔就是答應你的父皇、我的公公去扶助你逐鹿中原。」
「妳不說我也知道啊……」拓拔燾苦笑一聲,「那妳打算幾時走?差不多是時間想一下以後的安排,夙鳳表妹。」
她右手抬腮,左手一下沒一下的敲著酸梨木桌子,「大概等到修築長城的事定下來之後才走吧……」輕輕苦笑一聲,她找到一個比她更不設實際的男人——她眼前這個,「我的燾表哥啊,我寧願花多一點在完成你給我的工作上,反正沒有人知道未來到底會是甚麼模樣,既然如此,當然是多想無益。」
「我倒覺得妳和婕妤是時候『溝通』一下,這樣『冷戰』下去也不是辦法,」故作頭痛地按按額頭,拓拔燾對這個表妹和她的親親完全沒徹,「今天是第幾日了?」
怨懟的目光毫無保留地直射向他,「第五日——或者,應該這樣說——自從你回來後,婕妤就沒給我好臉色看過,所以你就是橫我們之間的『罪魁禍首』。」
疑惑的目光打量著他,「你該不會打算等到你真正統一天下——或者統一了北方之後,才打算放我和婕妤離開吧?」
「有何不可?妳可是我的真牌皇后,」跩個百萬的目光斜落在她錯愕的臉上,「別忘記我父皇跟妳說了甚麼。」
老天,這樣一個男人還算是『一國之君』嗎?她送給他一對大白眼,完全棄械投降,在額頭刻了『我深感佩服』幾字。
「放心,『受人所托,忠人於事』,我還明白這個道理。」
在她『受人所托,忠人於事』的同時,她只能辜負所愛,極不公平。
*
下了好幾天雪,今日總算回溫了,夙鳳捨棄了燒得正旺的暖盤、捨棄了拓拔燾所給的『功課』,隨便披上一件單薄的襳髾,在御花園中閒逛,看到拓拔燾和杜貴妃——絹兒在涼亭裡親暱地相處著。
「噯,是夙鳳姊姊啊……怎麼不來坐一下才走啊?」拔尖的女音霍然響起,挑起了大夥兒的側目,落到杜絹兒和夙鳳身上。
心裡暗咒一聲,夙鳳還是把腳步轉回去,走向涼亭,看著那張花鈿、斜紅、面靨畫滿臉的女人,只覺得後悔自己當初看錯了人,「呵呵,姊姊見妹妹和王這樣相親相愛,不敢打擾啊。」
真是好不後悔,就是因為她——區區一個杜絹兒,年半前的滿城風雨,甚至讓她痛失摯愛;這個女人似乎不知道『真相』,還把老虎當病貓。
「這是甚麼話啊?」微微皺眉,杜絹兒把纖弱的身軀縮進拓拔燾的懷裡,「姊姊啊,這話可說得不對了,王不屬於我們任何人啊……」是屬於她一人的!
因為杜絹兒的尖酸說話而皺起眉心,然後綻出殘酷的微笑,緩緩說著,「妳說得沒錯,王不屬於我們任何一個,因為王是屬於我們北魏所有百姓的,這話可對了吧?」微笑代表著勝利,屬於夙鳳的勝利,算是為婕妤扳回一城。
時間,還真長啊……兩個深宮女人開始了女人之間的報復遊戲。
杜絹兒語哽,撇過螓首,翹起的朱唇可以掛起三斤豬肉。
嬌滴滴的女聲作最後掙扎,向抱著自己在懷中的男人求救,「王——……」
「夙鳳是說得沒錯,我的責任是令所有北魏子民生活富足、人人安居樂業,不是嗎?」然後安撫性質的撫摸著杜絹兒的肩,再轉頭望向夙鳳,「怎麼了,穿得這樣單薄,不覺得冷嗎?」
輕搖螓首,掛在盤桓髻上的幾件金飾折射著冬陽,「臣妾不覺得冷,今天的天氣像回暖了,這樣穿著就夠了。」
拓拔燾放心地點點頭,又再問起,「『那件事』進行成甚麼?」
苦笑一聲,她不得不為拓拔燾寫個『服』字,「王,你不是在休息的嗎?怎麼又在談起公事來——」
拔尖的女聲插進來,生硬打斷夙鳳未完的調侃話,「姊姊也曉得王在跟妹妹我『休息』嗎?」刻薄、尖酸的口吻來勢洶洶,打算把夙鳳反駁得無地自容。
不屑的目光直射向杜絹兒,「杜貴妃,妳沒瞧見我在跟王『談國家大事』,哪容妳插嘴,來批判我和王所做的事——」
「夙鳳姊姊,妳也只不過是個皇后,所謂『後宮不得干政——」
『啪』的一聲,很清脆,夙鳳終於得償所願,當著一眾侍女、拓拔燾眼前,一掌摑到杜絹兒的臉上,直得打她嘴角冒出血絲。
「妳再放肆下去,休怪我這個做『皇后』的不客氣,當庭來回給妳幾十下掌摑,」細長的眼微起,「在我們王眼中,我這個『皇后』只不過來分擔他應做的『工作』,把他扶上皇帝這個位上,這才是我的責任,而不是像個花瓶一樣放在深宮中,閒來無事就打破醋勁,不分青紅皂白的冷諷熱剌,沒事找事幹,做的盡是損人不利已。」
*
如是這,日子又過了幾日,籌備已久的修築長城計劃終於實行,自此之後的每一日,拓拔燾都會偕同夙鳳和姜尚書令一起視察工地。
一屁股坐著軟橋子,拓拔燾把長腳伸長,懶慵地伸個懶腰,終於發現一聲不發的夙鳳,「怎麼了?又是誰惹火了我的夙鳳好表妹啊?」
看進他深潭又好看的眼眸,嘆口氣——卻吁不出心中一點悶氣,「燾表哥,你這個問題是白問了。要問我為甚麼會悶聲不語,就問你那位好貴妃吧。」
拓拔燾瞠大眼,「妳為我呷醋?」實在太令人覺得震驚了,他的夙鳳竟然『會』為他打破醋酲耶!
他還以為,在婕妤倒在血泊中時,她的心也同一時死了,只有腦袋和神經還在運作:腦袋繼續完成她的『承諾』,神經是控制好她的拳頭。
懶懶橫他一眼,狠狠潑他一盤冷水,「你少往臉上貼金吧,」她把目光移向車子的那扇紙窗,「我還在記恨,所以,如果不想你最愛的女人有危險的話,好好保護她,和叫她管好那張口出狂言的嘴。」
狠狠轉過身,打斷他的話,「如果死的人是杜絹兒,動手的是我,你早就把我問罪立斬了,而現在死的是婕妤,殺人的正巧是你的女人,你有甚麼資格替她說項?」她的嘴角揚起冷笑。
「我沒有偏心於絹兒,夙鳳;對於婕妤的死,我都很難過——」
輕輕搖搖螓首,「最該死的是我,我不應該答應你父皇要扶助你登上極位,當上名直言順的『皇帝』,甚麼『後宮不得干政』、『牝雞司晨』……這些年來,我聽盡一切難聽的諷刺說話,還失去了婕妤,身為罪魁禍首的我們,有甚麼理由要婕妤原諒我們?!」
除了怪責自己沒好好盡力保護婕妤之外,似乎只有怨恨杜絹兒一途。
「妳的意思……妳不會再幫我嗎?」拓拔燾輕聲開口,「為了婕妤,妳可以放棄現刻所擁有的榮華富貴、權力地位?」
把目光別開,她小心地摸著座椅上舖的錦緞,「我會如期兌現我和你拓拔家的承諾。當然,我可以為了婕妤放棄所擁有的一切,包括生命。」
「我寧可永遠都不是我,因為我根本不需要。」
*
嘴角綻出邪肆的微笑,拓拔燾只覺得不甘心,「妳不需要,但是妳的宗族卻很需要『皇后的娘家』這個頭銜來作威作福,對不?」
「他們啊……早該從夢中醒過來,反正半個北魏的人都知道,當今皇后雖然能幹、能替皇上分擔國事,但不得寵,有甚麼比巴結得寵的貴妃來得重要?」聳聳肩,「『母死子貴』這個道理一直都在北魏後宮存活著。」
「妳想用這個方法離開我們?」挑眉,拓拔燾饒有興味地看著她,「可是,妳哪裡來的孩子給妳懷啊?我可不想未來的北魏皇帝血統不純正。」
她太清楚這種目光,這是拓拔燾在盤算別人時的『專有目光』,「你的後宮,好像有不少妃子替你懷過孩子,我當中過繼一個就可以了。」
雖然很傷人,但她沒打算放下身段,正式成為他的『皇后』。
拓拔燾氣得破口大罵,「妳……該死!妳是我的皇后,為甚麼我不能碰妳、讓妳名正言順地懷上我的兒子?!難道懷上我的兒子真的令妳這樣困擾嗎?」
搖搖頭,夙鳳的嘴角綻出美麗的微笑,「我是屬於婕妤的,這一生都是,如果你下輩子還是要娶我為妻,下回請早。」
拓拔燾低咆,頹然地跌坐回座位上,懊惱地抓抓頭髮,「為甚麼妳就不能屬於我的?」
把目光移至窗外,回想以往,「因為婕妤跟我說,『我喜歡妳』——這樣一句話,讓我信服,甘願犧牲擁有的一切,而燾表哥你……我只當作是兌現承諾。」
「這個……我知道很久……」他苦笑著,心裡卻一直都知道她的殘忍,又不自由主地一直在作夢。
夢到她會回心轉意,留在他身邊;而現在,應該夢醒了。
她的心,其實在婕妤倒在血泊的那刻,就跟著婕妤一起死了,現在出現眼前的她,只是冷血無心的夙鳳——充其量只是一尊冰冷的瓷娃娃。
「聰明如你,怎樣也看不出你會是『明知故問』那種人啊,燾表哥,」夙鳳嘴角噙笑——冷酷的笑,自顧自說著,「我很累,以後的事,你要自己負責任。」
「負責任?」輕笑一聲,拓拔燾總算明白甚麼叫『自討苦吃』,「要我一個人支撐起整個北魏和『拓拔家』啊……」
*
「回皇后娘娘,是王子啊……」穩婆把剛出生不久的嬰孩交到夙鳳手上,「真是一位可愛的王子。」
夙鳳抱著孩子坐到床邊,「虞昭容,就叫他做晃,拓拔晃,如何?」雙手一邊逗弄著白淨的小娃娃,一邊跟床邊躺著的妃子這樣說著,「真是很像燾表哥。」
「是啊……」虞昭容附和她的話,眼淚卻不由得湧出眼眶,「夙鳳皇后,妳真的要這樣做?」
這樣說來,真是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,孩子一出生就注定北魏下任皇帝,而要死的人卻不是自己,是這位『牝雞司晨』的夙鳳皇后……
『母死子貴』,是北魏一直以來的後宮規矩,如果孩子被立為皇儲,其母必須和孩子骨肉分離,正式冊為太子之前,母親會——……
「我沒有能力懷上燾表哥的骨肉,難得有位昭容能為他誕下麟兒,我這個皇后自然責無旁貸地『母死子貴』,對不?」而且,只有一個方法可以讓她離開北魏皇宮中,她也願意嘗試。
她對拓拔家許下的承諾兌現了,北魏完全在拓拔燾手中,她也沒有留下的道理,再留在這兒,她怕她會相思成狂。
她好想婕妤……特別在看著燾表哥和杜絹兒相親相愛、喁喁細語的時候,她更痛恨自己。
沒有好好保護婕妤——現在他們會變成『天人永隔』這個局面,都是她的錯。
虞昭容皺起眉,囁嚅著,「但是……死的人該是我啊。」
「如果我不死的話,死的人就是妳沒錯,但是,我不會想你們母子倆骨肉分離。」就像她和婕妤一樣,已經天人永隔;夙鳳輕笑,有點心酸。
夙鳳看著虞昭容,「無論如何,妳也要答應我一件事,就當幫我一把也好、幫燾表哥也好,我死後,我會叫燾表哥把你冊為皇后,不要拒絕——」
「為甚麼……」慌張地坐起來,虞昭容緊張地四周張望,「為甚麼要皇上把我冊為皇后?這太抬愛……我怕我做不來……」
拍拍她的臉,夙鳳笑起來,「我還未說完啊。我要妳替我管著後宮,最重要的是——不要讓杜絹兒那女人胡作非為,可不可以?」
「她會搞垮北魏,如果妳還想妳這個皇后做長一點的話,就好好管著她,不要讓她找到碴子,也不要找她碴子,」夙鳳由心地說著,「她是燾表哥最愛的女人之一……如果不是很重要的話,就由著她去吧;這擔子很重,而我很累了。」
看著懷中不哭不鬧的孩子,她吁口氣,吁出了多年積下的悶氣。
虞昭容一手抱著初生的北魏國太子——拓拔晃,望向同樣披著白色披肩的拓拔燾,再看一眼滿朝都披孝的文武百官,依然覺得有點不真實。
她登上了後宮之首,成為一國之后,坐在一人之下、萬人之上的最高位。
姜尚書令有點尷尬地站在金鑾殿中間,「王上……賀皇后剛歿,馬上就要再立后,好像有點……」
「這是夙鳳的遺願,她彌留的那幾日跟我說,從此以後,虞嬋昭容冊為虞王后,而夙鳳遺子過繼予虞王后且冊為太子。」大手揚提從書案上拿起那冊錦帛遺詔,拓拔燾懶慵的把話駁回去。
夙鳳很聰明,早料到這群大官萬個不服,在『死』之前還要做一份遺詔。
從前常有種錯覺,北魏王其實是夙鳳,反而他拓拔燾這個正主兒倒變成了插花的小配角,北魏國一直都在夙鳳的掌握中,而不是在他。
所以滿朝文武都私下罵她『牝雞司晨』,而她負起著這種不該擁有的惡名,直到她無法再背負為止。
煩惱地揮揮手,拓拔燾瞇起眼眸,看著這個迂腐的尚書令,「夙鳳說了就算,你憑甚麼來否決她的遺願?」這還得問過他咧。反反白眼,對姜尚書令的印象極差。
把目光放遠,虞嬋想像到今日清晨才走出後宮門的小馬車,正往城郊的小庵堂駛去,沿路無限風光,是她早已無法欣賞。
夙鳳真是很聰明,懂得用人——也許,大家都是心甘情願,可是同樣都被『情』所殤,一個為了活得更好,一個為了活在所愛的人身邊,不擇手段地。
無人曉得當愛情能乘上永恆的時候,世界或否會變得更完美,卻心照不宣地明白,自己的愛——過於自私,沒辦法乘上『永恆』和『至死不渝』,甚至連『仁』也做不到。
纖手撫上小嬰孩的白淨臉頰,看著自己十月懷胎的兒子,更覺得夙鳳的偉大,犧牲自由和愛情來成就北魏江山,再而犧牲在北魏所擁有的地位,來成就『團圓』的機會。
我好妒忌妳,賀夙鳳。垂下眼,虞嬋看到兒子精緻的五官,像透了拓拔燾那份俊朗,虞嬋有點明白,為甚麼在拓拔燾心中,誰到取代不了夙鳳的地位。
高飛的青鷥在找尋屬於自己的幸福。
*
馬夫依照拓拔燾的吩咐,把小馬車駛到城郊一座小庵堂去,讓夙鳳找一位師太。
款款步出馬車,黑面紗下的眼眸瞄到一雙素淨的白布鞋,夙鳳欠身作揖,「師太。」
「請問是夙鳳夙施主嗎?」一把異常沙啞的聲音霍然響起,出自她身前這位素衣師太,「濤少爺跟我提及過,請跟我來吧。」
眼眸穿過黑紗,只覺得眼前的師父很眼熟,除了臉孔看不清和聲音低啞之外,特別是身影,好像……
以前就聽陪嫁的嬤嬤說過,人死後會到地府去,當魂魄要投胎輪迴時,走到奈何橋,守橋的孟婆會遞上一碗由忘川河水煮成的孟婆湯,魂魄喝完之後就會忘記當世記憶,帶著沒有記憶的新生命,再次降臨天下……
可能,婕妤已經再次轉生成人,誕生在某一戶人家裡頭,甚麼都不記得了。
自嘲地勾起嘴笑,夙鳳拜別了馬夫,跟著師太的腳步,走進小庵堂。
庵堂除了供奉著一般寺廟的佛像之外,還有一個角落特別放著幾尊笑得很慈祥的彌勒佛,還有一尊被黑紗裹著地藏王菩薩。
「夙施主,請妳在這兒等一會,貧尼進去為施主準備房間。」
「如果婕妤還能聽到我說話就好,對不?那麼,我可以告訴她,到底我有幾糟糕,到底我有幾像行屍走肉,」苦笑一聲,夙鳳摘下黑紗,纖手撫弄起菩薩身上纏著的黑紗,「人就是因為得不到,所以才會渴求,但得到之後就覺得像『雞肋』一樣,食之無味,棄之可惜。等到失去的時候,才發現曾經擁有的是那麼珍惜,但已經太遲了……」
夙鳳摸著黑紗那熟悉的觸感,在地藏王菩薩把心裡的話剖白出來,「我好想婕妤……我都不曉得該從何說起,我永遠失去婕妤了,直到永遠,她永遠就這樣消失在我的生命裡……我好像替婕妤報仇,但我更加覺得應該死的人是我。」
血腥滿眼的畫面一再出現眼前,婕妤的幻影就好像那刻一樣倒在她懷中,那種絕望的眼神可以媲美冷宮裡那些失寵的妃子,鮮血流出腹部的傷口,把她們彼此的白皙雙手都染成一片深紅,雖然溫熱,但亦是代表她一生的最大遺憾。
『我愛妳,夙鳳。』臨死的最後一句話,是加倍的絕望。
頓一頓,夙鳳放開了黑紗,「『我愛妳』,是我欠妳的,我一直都想跟妳說,婕妤。」
*
在庵堂大廳的一個暗角,有道纖弱的人影靠著牆壁,靜靜地、不著痕跡地看著大廳所有人的一舉一動,目光觸及某一處,馬上變得灼熱。
「施主,」滿臉慈祥的師太輕聲說著,不在乎那人到底有沒有在聽,「既然人都來了,妳到底還在執著甚麼?紅塵中,要找到所能相伴的人絕不容易,為甚麼不好好把握?」
灼熱的目光放遠了,也變得溫柔,「我和她……差太遠了。」
「兩人之間的緣份沒有距離,施主,」師太的耐心依然,「如果妳還是記恨的話,我想也是時候把事實和盤托出——婕妤施主,其實不是夙施主把妳偷運出宮,是王叫人把重傷的妳送來這兒。」
「是拓拔燾?!」來人——婕妤發現自己的聲太大,連忙拉著師太閃身到更裡的走廊,「是拓拔燾把我送出來的,他有沒有說甚麼?!」
師太處變不驚,已經習慣婕妤的性子,「王只叫人帶來一小截玉如意,還有一句話要轉告施主——『夙鳳和妳都應該像青鷥和火鳳,一起找回屬於自己的幸福。』,只有這些。」
「拓拔燾……你是存心要我欠你一輩子人情的嗎?」嘴頭上仍然不放過拓拔燾,倒是腳步忍不住向大廳移去……
婕妤興沖沖的拉開了隔著走廊和大廳的樸素布幔,剛巧和夙鳳的目光對上。
真是婕妤嗎?還是,只是自己太過記掛婕妤,一時所做的幻影?又還是,是她的真心讓地藏王菩薩顯靈?
「夙鳳……」再按捺不住,婕妤只想把所愛按在懷中,永遠就這樣好了——而她也付諸實行,「夙鳳……我好想妳……」
「是的,我沒死成,我抱著了妳,妳被活生生的我抱著了,」在她耳邊喃喃說著,婕妤把她抱得更緊,生怕彼此又會分開,「幸好我沒死掉,幸好妳終於能離開那座見鬼的宮殿,幸好還有拓拔燾這個混帳北魏王……」
剛巧,還在和虞王后、滿朝文武上早朝的拓拔燾猛然打個噴嚏。
『噗哧』一聲笑了出來,繼而就是不顧儀態的大笑,虞嬋被他自大的說法弄得哭笑不得。
他小聲在她耳邊說著,「可能就是那對已經找到幸福的鳳凰吧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