腳踏著崖下的錦繡河山,盡眼是黃沙萬里,再望遠一點,可以看到一點點的綠茵點綴在黃沙的盡頭。
那是原來屬於鮮卑族的天下、本來孕育外族人的世界。在青草長得茂盛、馬牛羊長得健碩的同時,鮮卑族和所有外族人的野心也長得很大。
大得想要鯨吞蠶食兩河流域的繁華豐盛。
生於亂世,鮮卑族慕容氏也是野心家,跟同族的拓跋氏有過之而無不及。
一雙戎靴踏著土地,就是他們嚮往很久的中原,彼岸那曾經有千萬馬蹄踏過的崎嶇沙路,卻是帶給他們最基本的北地。
風,吹過髮鬢,吹起了垂在耳畔的金步瑤,牽動了插在髮髻上的頭飾,有的跟髮絲糾纏不清,有的互相碰撞、叮叮作響。
「公主……」在一旁陪著西燕公主慕容盈吹風的侍女開了口,「是時候該回去了,吹得太多風,對身體不好——」
美眸轉過去,瞄了一眼,然後還是轉回去看著錦秀山色,「我有分寸了,妳退下吧。」
「但是——……」
「妳是沒聽著我說甚麼嗎?」尾音高亢揚起,充滿威嚴——在這時候,倒把平日她不屑一顧的公主威嚴祭出來,「不要我再說一次,『妳退下吧』!」
侍女慌張地走開了,連禮也沒行、聲也沒應一句,甚麼規矩禮儀都忘得一乾二淨——只想快快離開這個性格陰晴不定的西燕公主,就匆匆忙忙消失在她的眼眸中。
瞼下眼眸,慕容盈背過身,找來一段布幔,把它在旗桿上打個死結,然後伸下去,「妳只有兩條路走,要麼跳下去城外——把自己摔死,要麼就爬著這東西上來,要怎樣的結局就隨妳的便。」
她囂張的口吻完全繼承自她的父親,慕容泓。
來人狼狽地爬了上來,一雙閃亮的眼眸鑲在髒汙兮兮的臉龐上,有點詭譎的感覺。
「看來西燕公主也算是個正常人,比那些北方蠻子像人得多。」輕蔑的語氣令到說話不曉得是真心還是諷刺。
橫了那人一眼,「多謝讚賞。知道我是西燕公主,還不報上名來?」
「區區小小一個漢家女,哪用公主記——」
陰森的口吻,「我叫妳『說』。」加上在風中飄揚的白色衣衫,陰裡陰氣之餘,還有一種『公主的威嚴』。
高傲地抬起下巴,拖著過長的衣擺,來人的身影在風的吹拂下拉長了,「燕語婷。」
*
慕容盈把非常不心甘情願的燕語婷拉進寢宮裡,「放心吧,沒有妳口中的『北方蠻子』會來這兒,」然後開始東翻西翻,一邊嘴裡還在喋喋不休說著,「來吧,在這兒挑一件衣服換上。」
燕語婷沒有走前半步,目光落在那堆不知從何穿起的胡服,從嘴裡擠出兩個字,「不要。」
看她一眼,「好,妳不要換這些啊……」偏過頭,慕容盈發生自己救錯人,「不管妳了,本來還想把妳留一下,為我自己積積陰德——」
「妳少貓哭耗子了。」撇下唇,『北方蠻子』所做的好事依然歷歷在目,生為『北方蠻子』之女,她的樣子怎麼可以一直這樣無辜?
尾音揚起,怒意不平,「我貓哭耗子?」她後知後覺地想起會救她的目的,慢慢平下怒氣,「好,隨便妳怎樣說,不過,這裡是西燕皇宮,妳口中那些『北方蠻子』鮮卑族慕容氏的地方,妳是不想死、還想替親人報仇的話,就乖乖給我換衫,我自然有方法。」
燕語婷臉色一刷白,「妳怎知道我——」
她的錯愕只是得到慕容盈一記白眼,「怎知道?妳口口聲聲都是『北方蠻子』,口吻絕對受過我們幕容氏恩惠的人,既然不是受過恩惠的,就是把我們恨之入骨的,」了然的眼神看著她,好像說『妳好笨』一樣,「我在說,妳還想活下去替親人報仇的話,就聽我的話。」
腳步移前到慕容盈,語婷發生這個西燕公主比她矮一個頭,在她的角度望下去,可以看到慕容盈那堆花枝招展的髮飾,「為甚麼要幫我?」
「我只是在幫我自己——所以,我救妳上來,其實只是為了救我自己,當然,妳也得到妳想要的,我父兄的人頭垂手可得,只要妳肯。」
瞇起眼眸,語婷發生這個『公主』是冷血的——不過,不關她的事,「妳想我怎樣做?」正所謂『事不關已,已不勞心』,她也只在乎自己。
「妳殺掉我父兄後,我會安排妳和我一起離開,而妳,只需要帶我回鮮卑族本來的地方就可以,然後,我們各不相干。」
語婷眼眸快瞇成一線,「只是這樣?」沉默一會,「我有權拒絕嗎?」
「嗯……那我該告訴妳的是,如果妳拒絕的話,妳會像在妳之前的五十個人一樣,比我父兄更早死,那麼……妳還要拒絕嗎?」笑容似乎甜得要搾出蜜來,但事實並不如此。
「妳很恨妳父兄?」不然就老去叫人來殺——除了這個原因,她想不出其他。
挑起眉的,嘴畔逸出一聲輕笑,「我很恨我父兄?或者我只是覺得他們活該,或者我真是很恨——而我只知道,我要回去原來屬於我的地方而已。」
*
燕語婷沒有一刻像現在一樣討厭自己,她看著在黃銅鏡中的自己,一身胡服——偏偏,為了生存,她這身胡服成為了『必需品』。
「怎麼了,不合身嗎?」慕容盈那專注的目光落在她身上,「不是啊,還好在這挺合身,」輕吁口氣,盈發現她看著自己的眼神有點詭譎,腦裡閃過了然,「妳是想知道,我甚麼時候才把妳帶上前殿去?」
搖搖頭,除了她的眼神,連嘴角的笑容也帶上詭譎,「我知道甚麼叫『等待』。」等待過之後所得到的比不等待過的更甜美。
噙著意味深長的笑,盈只是輕聲說一句,「妳知道就好了。」
「還是,妳認為我不會知道?」挑起眉宇,她發現她那不服輸的心又冒出頭來——特別不喜歡在慕容盈面前示弱。
盈冷哼一聲,「妳要這樣以為,我也沒法子,燕小姐,」纖指指著放在另一頭軟椅上一堆胡服,「這些都是給妳的,放心,我已經知會過總管,他知道妳是我的人。」
「我是妳的人?」挑起的眉毛揚得更高,結果還是把那口烏氣吞下,「也罷。反正我們再遲一些,還是要分道揚鑣。」
從椅子站起來,慕容盈走到門邊,看著澄藍的天空,「妳之前是問我是不是很恨我父兄的嗎?我想,我現在可以給妳一個更好的答案。」
「是甚麼?」
低下螓首,垂下眼瞼,她只看到她的繡花胡靴,「我恨。不過,我只是恨他們的野心,踐踏中原的土地,犧牲追隨的同胞,口中說著是為了將來而戰,其實,只是為了滿意自己無盡的野心而已。」
「除了死的妳那些同胞之外,別忘了死的還有我們這群無辜的漢人——我們自己只是為了保衛家園而戰。」
勾起嘲諷的微笑,「我沒這個心情去跟妳追究到底胡人還是漢人死得多。無辜的不只是手無寸鐵的漢人,還有我和妳。」
「妳好像不算無辜啊。」不是疑問,是肯定句,否定了所謂人所孰知的『無辜』。
微笑著,盈的目光再次落在語婷身上,「誰說無辜一定要是手無寸鐵啊?」
「如果妳給我的感覺不是這樣陰裡怪氣的話,我或許會覺得妳都算是無辜的,」撇起唇,「可惜,妳不是啊。」
「原來,我給妳的感覺是這樣差啊,我真的覺得我其實救錯了妳……啊,如果為甚麼當初沒把布伸下去的話,妳和我,會變成怎樣呢?」隱帶著威脅,盈心裡知道,她的話沒錯。
*
她能聽出慕容盈這話是個威脅。燕語婷背過身,把那堆胡服仔細翻一次,邊說著,「既然已經發生了,妳現在才後悔有甚麼用啊?」美眸一瞄,看到盈悠閒地啜飲著茶,「我們不是應該好好合作的嗎?」
「我的模樣好似在後悔嗎?」反問一句,慕容盈放下茶杯,倩美巧兮,「妳明白我這樣說的目的,不是嗎?」
眼眸追隨著她的一動一靜,「那……妳不要跟我說,我必須跟著妳一起?」語婷忽然覺得這個女人不像自己所想一樣的陰沉——而是陰謀論。
「對啊,」甜笑帶著些許惡作劇的味道,「妳現在是我的貼身侍女,不跟著我,難道妳想跟著我父兄——我知道妳報仇心切,但是如果妳其實只是想去送死,那麼,妳大可以從這兒走出去,在城樓上跳下去,我不會阻止妳的。」在結論後,附上一記甜笑。
低頭囁嚅著,她的模樣更形覺心虛,「我又沒這樣說過……」
「沒有就夠了,」淺淺一笑,「這裡是皇宮,嗯……為了方便行事,我和妳明日就去探路,就由這兒開始,試試為這座皇宮做張地圖——不過,我只能帶妳到後宮這頭走,而前殿呢,我沒這個權。」
挑起黛眉,她也跟著坐下,「妳是想說,我們只可以在後宮對西燕帝下手?那妳兄長呢?」
「沒錯,我們的確只可以在宮裡下手,至於我兄長……」偏著頭,盈的目光落在門外的藍天,「沖哥哥住在宮外的太子府,除非我們會『分身』,不然,就很難殺他。」
從椅上坐起來,語婷走過去門邊,左右看了一眼後,小心翼翼關上門,「不可以等殺過西燕帝之後再下手嗎?」
搖搖頭,她仔細把當中的利害關係分析得很清楚,「不可以,侍衛知道西燕帝遇剌後,守衛自然森嚴,加上沖哥哥隨即會在大喪之後登基,守衛就不是『森嚴』兩個字可以形容了。」
「妳的口吻,讓我不由自主聯想到一個女皇,」瞇起眼眸,語婷又再覺得眼前這個女人不是一個簡單的角色,「一個為了權利而犧牲一切的女皇。」
微笑著,「妳這樣說實在太抬愛我了,我的確是個可以為了達到目的而不擇手段的女人,只不過我之所以沒有我父兄所有的野心——因為我還明白甚麼叫『生命』,燕家小姐。」
她所給的答案,是個不知道算不算承認還是否認的答案,亦讓語婷再度為她困惑,一而再、再而三地對她的實際答案有所質疑。
「抬愛嗎?」眼眸快瞇成線,「我也只是實話實說,妳可以選擇不相信。」反正也不影響在我眼中的妳。
甜笑劃出一個詭譎的弧度,「多謝妳的讚賞。」
*
日子平靜地過了一日,過了表面平靜無波的一日——至少,慕容盈和燕語婷都覺得,其實對方相處起來,都不是太差。
跟著慕容盈的腳步,語婷走在她背後探頭探腦,看著亭臺樓閣,「這裡是哪兒?」
「這兒是『仙飛宮』,我母后住的地方——反正都來了,我們就去請個安吧。」說罷,她不由分說就拉著語婷往大廳走去。
她的手好熱、好暖……就像——……語婷甩甩頭,甩去在腦裡升起的想法,也努力甩去在心裡浮起的、另類的悸動,還有似曾相識。
她被盈拉住,在走廊間奔跑,「這樣……不是太好吧——啊……」還差一點就跌倒了。
「沒事的,我母后比我父王好相處和少心機得多,」因為通常都是她在耍心機。盈笑著,把心裡所想的小心隱瞞,「跟緊我,不然,迷了路我可不救妳的。」
應了一聲,她小心翼翼地跟著,「喔。」然後,就是一段尷尬的沉默,她可以感覺得到盈偶爾會用眼角餘光看著自己。
「可以問妳一個問題嗎?」似是專心一意地找路,盈自知她自己早已分心,分心於語婷。
「問甚麼?」
瞄她一眼,盈不自覺地放慢了腳步,「問妳是哪裡人?我留意了妳很久,妳長得不甚像漢人——漢人的眼眸沒滲其他顏色,而妳的,倒是滲了翡翠綠。」
垂下眼瞼,語婷也跟著放慢腳步,「父親是漢人,我娘親……沒錯,她不是漢人,她是鮮卑族中姓拓跋的,本來是族中一位將軍的女兒,但是卻跟著父親私奔出走。」
「妳父親待妳娘親……可好?」
提到有限的孩提記憶,依然覺得娘親猶在身邊,「好,好得連我這個女兒也有點眼紅哩,可惜,我娘親在幾年前已經病逝。」
「對不起,我沒心提起妳的——」
「不關妳事,生死各有天命,娘親本來就是傷寒侵體,這病拖了很久,可能這樣一來,對娘親來說,死可能是一種解脫方法。」想起娘親一發病時的模樣,語婷更加目無表情。
拍拍她的肩,盈扯著複雜的微笑,「既然已經過去了就別再想下去,不是現在和將來重要一點嗎?」
「我明白,」手指指著一道門外站著侍女的朱紅大門,她問,「這裡就是宮門嗎?」
點點頭,「我們進去需要通傳。」她走過去,跟侍女交涉,「盈公主求見母后,請妳們替我們通傳一下吧。」
*
西燕王后是一個美麗又溫文儒雅的女人,這是語婷對西燕王后的第一個印象。
「兒臣向母后請安,」倩美巧兮,盈表現得比平日更生動——也許,這只不過是水盆折射的錯覺而已,「母后,昨晚睡得可安好?」
西燕王后失笑,「妳這孩子啊,甚麼都好,就是沒正經。哀家怎會睡不好啊?就算真的睡不好,見著妳已經好回來了。」
撇下唇,盈忽然變回三歲小孩,發著『公主的小脾氣』,「母后取笑人家啊。」
只有在跟母后相處的時候,她才覺得自己是一個女兒,可以跟親娘談天說地,不含任何心機和陰謀,目的就是非常單純。
盈匆匆閒話完家常,就拉著語婷離開。
「我母后跟我們不一樣,她所關心的不是怎樣把我父兄置諸死地,反而在乎有幾個孩子會跟她閒聊解悶、我們這群孩子穿得夠不夠暖、會不會太勞累……」盈的目光投遠了,娓娓道出她所認識的西燕王后,「她和我一樣,本來就只想當一個平凡人,只不過,她決定的事是相夫教子,而我……選擇了消極的逃避。」
微微挑起眉,語婷忽然有點不被相信的感覺,「為甚麼要告訴我這些?難道,妳以為我打算把妳母后也殺了……」看著她怔一怔,然後點頭,「我做不出——這是濫殺無辜啊。」附上一記苦笑。
「好在妳還懂得甚麼叫『無辜』,」噙著甜笑,盈偏著頭,道出最後殺著,「如果妳敢連我母后也一併殺了的話,就先換妳在地府等他們下來。」
因為她的話,語婷重重打個冷顫,「好狠心的蛇蠍美人。」
「多謝妳的讚美啊,我自問當之無愧。」同樣以甜笑回對,盈的笑似乎已經改變了意義,笑容變得詭譎難辯。
從腰包中掏出白錦緞,在之前的幾筆黑線中劃出一個方形物體,圓潤的字體寫著『仙飛宮』,然後,語婷滿意一笑,「差一點就忘了正事。」
「妳這又是甚麼含意?」揚起黛眉,盈的嘴角弧度更大,依然是一貫的皮笑肉不笑,「不要告訴是因為要跟我閒扯而差點忘了這檔兒事。」
她只覺得百詞莫辯,然後,反問一句,「妳似乎很喜歡推測其他人在想的——而且,如果我承認妳是猜中了的話,我敢保證我就命不久已,對吧?」
眉頭微微寬下,她垂下頭,然後再抬起,直視著她,「妳太抬舉妳自己了,燕語婷。」
「真的是這樣嗎,西燕公主?」
*
是夜,皎月升至中天,西燕皇宮中鬧著蟬鳴,微弱的光線穿透紙糊窗,照出兩個蜷縮的人形。
「沿著這條走廊,我們就到了父王寢宮的後頭,先用迷煙把他迷暈,再用布巾塞著他的嘴,再往胸膛一剌——妳要記住,左胸剌一刀、中間剌一刀、右胸剌一刀,這就保準可以剌到心臟。」纖纖手指在錦帛上指指劃劃,訂下『弒父』計劃。
燕語婷瞠大杏眼,傻傻地看著這位另類的西燕公主一味兒道出她的計劃。
「然後我連逃走路線也想好了,我們走出父王寢宮的範圍,就往最近的宮門走去,如無意外的話,我們就可以順利離開西燕王宮,」慕容盈自信滿滿地把全盤計劃說完,才發現語婷傻愣愣地看著自己,「怎麼了,我臉有髒嗎?」
搖搖頭,她總算從錯愕中回過來神,「沒甚麼……我只是在想,妳怎麼知道要剌三刀才能保證剌到心臟?」
「我曾經聽說過一則怪聞,有位仵作在解剖一男一女兩具死屍時,小刀剖開胸膛,發現了男的心臟在右邊,而那個女人的更出奇,竟然在中間,我不知道父王的心臟在哪邊,所以叫妳剌三刀。」微微偏過螓首,她憶起當自己聽到這事兒那個驚訝模樣——那表情就跟在她眼前的語婷一樣。
雙眼暴凸,嘴巴大張得可以吞下一巢螞蟻。
錯愕了好一會,她才回過神,吶吶地應一聲,「果然是怪聞,」簡直怪得可以把她的腦子炸成一個廢墟,「不過,我相信。剌三刀吧?可以。」要她剌上三千刀都也可以。她甜笑起來,心裡為大仇得報而雀躍。
「之後,我們就得想辦法出宮去買迷煙、小刀……買完之後,還要想辦法把刀和迷煙運進來,」盈側著的螓首轉了向,「妳說,我們以參神為籍口,這樣可不可以?」
細想一起,搖搖頭,「這種籍口的話,一定有一大堆人圍著我們附近,那時我們又得再想辦法擺脫他們……嗯,不如我們試試潛出宮?」
「我不會武功——」看著快耗盡的蠟燭,突然靈機一觸,「那,我們易容出宮。」然後,跟語婷相視一笑,小心翼翼把心中不捨從眼眸抹去。
靜默一會,語婷又再開口,問的是第一初見時所問的問題,但想要答案的性質已經有所不同,「其實……妳救我,是不是為了爭取自己的自由?」
沉吟了好一會,盈偏過的螓首移正了,目無表情地注視著她,「如果妳是男人的話,我就會答妳:是,我只是為了爭取自由而弒父,但是,妳不是。」她給了一個模稜兩可的『所謂答案』。
「妳這個答案等於沒有答過。」
*
今日的太陽不怎耀眼,暗灰色的雲朵佔據了本來澄藍的天空,似乎給了她們一個絕頂的機會,好照著早訂好的『劇本』,進行一次沙盤推演外加偷走出宮。
「大概相隔六個時辰,守在各宮門的守兵就會換一次班,約莫只需一刻鐘,然後就是月滿中天之時再換一次班。」,慕容盈一邊講解著守兵的換更表,目光落在走廊中照著手中地圖的紅線指示,還有回過看著努力在認路的燕語婷。
回過頭,她應一聲,「妳的意思即是我們只有大概一刻鐘的時間去行剌西燕王?」
搖了搖頭,「不只是這樣,」盈的倩笑巧兮映在她眼裡是苦澀不已,為自己的話加上補充,「我們只有一刻鐘行剌和逃亡。」
「我們要在一刻鐘完成行剌西燕王,還要跟著火速到北門去?」錯愕地瞠大眼,語婷差一點就把手中捧著的香爐打翻。
「小心點,」纖白素手幫扶一把,繼續分析下來,「我們以普通速度,從『翔龍宮』的後院來到北門這邊兒,才不過用了兩炷香時間,加上從『流紗殿』那邊來『翔龍宮』的兩炷香時間,就是四炷香,我們急步走過來,哪裡能用這麼多時間,一刻鐘時間,應該夠我們用了。」
盈的分析雖然頭頭是道,卻減不了她的一分擔心。
「我們現在似乎只有『希望屆時會如妳所說一樣順利吧』一途,」瞇起眼眸,她把香爐的所餘無幾的香吹熄,「我們走到北門了。」
看了彼此一眼,忽然覺得穿著平民服飾的對方有點……可笑。
『噗』一聲,是盈忍不住到嘴的笑意,真的給她笑了出來,還要很大聲的笑起來,笑不可抑。
那張還算耐看的臉頰瞬間冷下來,語氣好比被千年寒冰蓋著一個活火山一樣,「妳到底是不是想要出宮的?還在這兒蹭磨個甚麼?!」
好一會才平伏『過於激動』的情緒,盈從腰間掏出一面令牌,走前去,遞給守門的士兵一看,然後就順利出宮。
當她小心地收好令牌時,語婷忍不住問一句,「妳既然有令牌在手,可以通行自如,為甚麼妳又要我行剌妳父王?」
看了語婷一眼,盈娓娓道來,「這樣容易得到的所謂『自由』,可以算是『自由』嗎?」就算得到也不會被珍惜。
那一刻,慕容盈變得陌生,「但是,犧牲妳父王的性命而換得的『自由』,又可以算是『自由』?」
可能,在往後『自由』的日子中,她會為弒父一事,花上大半生來懺悔。
*
月黑風高,是一個典型幹壞事的最佳時機。
她們花了一炷香時間,來到西燕王的寢宮——『翔龍宮』,現下抬頭一看,依稀可見到月已過中天,是最好的下手時機。
看著彼此的一身黑裝,語婷揚揚手中的迷煙筒,只說了這樣一句,「妳現在要後悔也行。」
「我從來不知道『後悔』兩個字怎樣寫。」
瞥她一眼,小指頭在紙糊窗子一戳,然後再把迷煙筒伸進去,一吹,把迷煙吹進寢宮,「妳會這樣說就好了。」
「我在這兒等妳。」
應一聲,語婷拉上黑紗遮臉,手輕聲推開紙窗,飛身閃入寢宮,身影快速消失在她眼線裡,「嗯哼。等我。」
當語婷再閃身出來,只顧得牽著她的手,走著預定的路線,在曲折的迴廊極速狂奔。
差點被她強勁的手勁拉倒,盈也顧不了平衡,看著她焦急的模樣,「怎麼了?」然後,後知後覺地發覺一陣溫熱的液體流過彼此的手臂,「妳流血了!?」
答盈的只有一抹虛弱的微笑。語婷一直在走,喘急得如旋渦一樣地說著剛才的經過,「我以為他已經中了迷煙,沒料到他還有意識……就咳……手臂就被他劃了一刀。」
「那他——」
半邊身子都倚著盈,她虛弱一笑,「他應該受了重傷,如果無人發現的話,他也過不了這夜。」
笑容似乎在自嘲著自己高佔了自己在盈心目中的重要性,也對啊,慕容盈在乎的不是只有『自由』吧?怎樣也輪不到她燕語婷啊——更何況,女生之間的戀愛,在這個年代不是不被諒解。
「妳說的對,我現在的確後悔了……」苦笑一聲,「對啊,也許當初很恨,但現在卻很後悔……」瞼下眼眸,又是冷哼一聲,「不說這些了,我們要快點走了,不然軒大哥就不等人了。」
遠方一小抹火花在空中跳躍,盈的嘴角揚起笑,給她鼓勵,「來,支持著,我出宮後馬上給妳找大夫、替妳療傷。」
「西燕公主啊,我只是給妳父王劃了一刀而已。」她嘴角揚起微笑,襯上她難看的臉色,這笑不僅起不到安慰作用,更加讓她擔心。
「別再說話……我們逃出去之後再說……」給她一個安心的微笑,她硬撐著她和語婷的身軀,終於來到北門,「軒大哥……」
一個黑影閃身往前,「閉嘴。來,妳們先上馬車,這匹老馬懂得路,牠會帶妳們出去了。」
*
.半年後.
一雙馬靴緩緩踏落青青草原,然後四周探頭,看著久未來訪的故鄉,望到了遠方冒出炊煙的帳篷,忽然有點近鄉情怯。
「這兒就是妳的故鄉?」在較前的、已婚婦女打扮的女人問道,滲了翡翠綠的杏眼直直盯著剛下地的她,然後眺望一片綠野,「風景好優美……」
輕笑一聲,美眸眨動著,「人啊……老是學不會珍惜為何物,我可不想直到失去才發現這片故鄉的珍貴。妳趕不趕時間?不趕的話,就在這兒住一會再回江南吧。」
「那我再推卻,也對不起這兒的風光吧?」好看的眉挑得好高,「妳這樣明目張膽,難道不怕慕容沖會懷疑?」
「我們一家慕容,幾乎每一個都是陰謀家,妳說沖哥哥會不會管一個偷走出宮的公主?」倩笑巧兮間,是一棵小心翼翼隱藏著的野心,「亂世啊,出的除了英雄,冒出頭來的還有奸雄和狗熊啊。」
苦笑著,「妳有權拿回屬於妳的東西,」該說這位公主太不食人間煙火嗎?她也不曉得,「似乎,皇宮的錦衣玉食造就了妳另一種性格。」
「妳未免太抬頭一座了無生氣的『皇宮』,我能變得像現在一樣爾虞我詐,才該拜那座『皇宮』所賜,對不?」
慕容盈的想法讓她哭笑不得,「冤有頭、債有主,似乎妳才是怪錯人那個。」
某隻姓慕容的狡兔繼續在狡辯——亦是在為自己的野心找出原因,「我只算漏了人而已,也錯不全啊。」
「對,錯的是我——我不該出現在西燕皇宮的城牆。」一邊小心地舉高手臂,一邊說著無傷大雅的敷衍說話。
抬頭看著藍天白雲,「現在才來認錯,未免太遲了——因為事情已經發生了——我們不是應該努力地活下去嗎?」
「妳的根據就是『冤冤相報何時了』?」冷哼一聲,語婷只覺得這樣一句話沒有意義,「妳這句才說得遲了——因為我已經大仇得報。」
本來專心於天空的眼眸又轉回來,靜靜地看著語婷,「生存需要理由嗎?如果需要,當妳再找不到生存下去的理由時,妳是不是要自行了斷?」
語婷一怔,沒有回答。
「就是嘛……既然妳也不能答出來,證明其實生存不需要理由,人生出來,還需要理由讓自己活下來,那會是一個可悲的一生——因為,自己是為自己而活,不為其他。」
*
在大草原的生活很優閒,做完所有家務之後的時間都是屬於自己,除了針黹女紅之外,她們最愛的就是騎馬。
騎著驕馬,在草原中追逐,讓風擦過自己的頸窩,吹起了耳鬢的縷縷烏絲,鼻頭充斥著草香和馬鬃的清爽氣味。
『這就是我一直追求的自由嗎?』一邊策馬狂奔,一邊捫心自問,覺得心還有不完整。
一直在前頭騎著的語婷發現她沒有追上來,調回來,「在發甚麼呆啊……」
「啊?」終於回過神,盈握緊了手中的韁繩,壓下心中沒由來的慌亂,給她一記安慰的微笑,「沒甚麼啊……只是想些事情而已。」
「想事情?」挑起眉,她直覺得不是這樣簡單,「在想甚麼?都找到妳想要的『自由』啊,『無辜的人』。」
聽著語婷那調調,盈有種百詞莫辯的錯覺,「我『無辜』?」冷哼一聲,「如果沒有『野心』,天下就不會有『血腥』,妳似乎把我的話本末倒置了。」
不只是『百詞莫辯』,還隱隱覺得不悅——可能是因為被誤會而產生的不悅。
「是這樣的嗎?」不認為自己的口才能勝過她,語婷跟在她旁邊,「看來,我和妳無論怎樣也好,也沒辦法做個『無辜的人』。」
笑一聲,露出滿口白牙,盈看她一眼,「妳總算明白了。怎麼了?現在後悔了——妳不覺得太遲了?」
「有誰說過現在後悔了?」
瞇起眼,她的笑更形邪佞、惡意,看著沒甚麼心眼的語婷已經跌入『陷阱』,更沒有打算扶她一把,「妳不就是剛剛說了嗎?」
後知後覺才發現被人大擺一道,「妳——」
「我很好,不用妳『問候』,也不用妳『侍候』。」她的笑很甜之餘,也很惡質、很敷衍,更加很欠『教育』。
一切發生得太突然。在她倩笑巧兮、以整人為樂之時,語婷腳一蹬,飛身坐在她身上,同樣是在笑,詭譎而火藥味濃的笑,冷如寒風的聲音只在盈的耳畔這樣說了一句話,「看來,妳只是欠『教育』一下而已。」
跟著發生的事更讓人瞠大眼。
有點粗魯地把她的臉扳,就這樣讓兩唇相印。
*
除了風聲、人聲,她們只聽到彼此的心跳聲,各自的在心裡響起,大如擂鼓一樣。
似是觸電一樣迅速分開,怔忡片刻,然後,當對方的目光再度對上,又尷尬地撇開了,猶豫半刻,想開口說甚麼來化解沉默,兩人同時開了口,又同時止下。
讓尷尬繼續尷尬下去。
「妳……」再度鼓起勇氣,語婷對上盈的眼眸,「對——」
『對不起』都未完全說出來,就狠狠打斷,和獲得盈的兩記瞪視,「妳不做也做了,還去說『對不起』是甚麼意思啊?!」
「我以為——」
「又是『我以為』,」又再次氣呼呼地打斷她的話,「從來都是妳以為我是甚麼,為甚麼妳不問我:我到底是不是?老是自以為是地認定一切,妳有沒有想及過被妳這樣『認定』的我是不是真實的?!妳有沒有想及過我發覺之後會怎樣?!」盈嘗試讓自己冷靜下來,但還是覺得應該再去痛批她——
「妳以為我只有三歲啊——就是只有三歲也好,我也有我的感受的,我也會因為事情而不開心,很抱歉也要說,我很討厭妳的『自以為是』,」瞇起杏眸,盈想及『西燕公主』,「我現在告訴妳,我不會再是『西燕公主』,我就是我,我就是慕容盈!」
然後,一勒緊韁繩,她就把被罵得一愣一愣的語婷留在草原的這一角,逕自背著滿腹悶氣,回到帳篷,坐在椅子上,看著帳篷外的天色漸變。
當心靜下來,她才意識到她做了甚麼,「我幹甚麼要為她覺得不高興……她是她,我是我啊……」對了,她在生那些莫名其妙的氣。
忽然覺得自己變得『幼稚』,連這種——
直到黃昏,語婷才牽著馬,經過帳篷。
在帳篷的布幔被風吹起的一瞬間,她們站得很近,近得可以各在對方的眼眸看到自己,近得可以嗅到對方身上的氣味,近得可以清楚看到對方臉上的一動一靜。
「妳——……」語婷有點被嚇倒了。
壓著心裡頭的期待——期待她的『答案』,還有浮上眼眸的緊強,盈裝作目無表情的樣子更讓語婷擔心,「我有話想問妳。」
目光滑落到她緊握著的手,吁口氣,「妳問吧。」
「妳會為我而留在這兒嗎?」沒有再看著她,盈在絞手指,「只是為了我,妳會留在草原這兒,不會回去江南嗎?」
*
結果,她沒有答她。
她也知道,她不該答。
她也知道,她不能答。
.兩年後.
時而勢逆,在兩年前安坐西燕帝皇位的慕容沖遇剌,西燕帝這個皇位好像被人詛咒了一樣,跟著繼位的人都接二連三地被殺,直到第七代西燕帝慕容永登基之止。
在大草原過著十年如一日的生活,燕語婷轉瞬間已經在草原留了兩年,亦給了盈一個無言的答案。
也許,她們都已經明白,追名逐利的生活並不適合她們,她們更加沒心再讓手染上血腥,找到真正成為『無辜的人』的方法。
坐在小巧的織布機面前,盈深呼吸口氣,一邊聽著語婷開始餵飼馬羊等,纖手為織布機勾好經線,把緯線纏到梭子,開始了一日的工作。
這樣平靜井然的生活,她們過了這種生活兩年,不起波瀾,也安於這種生活。
小嘴一邊細聲唸著口訣,梭子和手就經線間交錯織替,腳踏著腳踏板,在木軸間織出白間黑的絲綢。
語婷似乎早知道外頭那些粗重工作做不來,就教用她漢人的織布機,好在趕墟時拿出來賣,補貼一下生活所需。
雖然已經沒有了皇宮那些錦衣玉食,她倒沒有甚麼不習慣,反而覺得更加開心、自由。
「織成怎樣了?」帶回空空如也的飼料桶回帳,語婷看著她忽然停下來,整個人就像木頭人一樣坐著,「在想甚麼?」
搖搖頭,她給語婷一個安慰的微笑,「沒甚麼啊……只是有點擔心,『花無百日紅』,像我們這樣平靜的生活,或許有日會被戰火波及,那時,何處方有我們的容身之所……」
「一個容身之所,比我們兩條小命重要嗎?」身在亂世,語婷早有心理準備,會在戰爭中失去一切,包括她和生命。
輕笑一聲,似乎早已養成一個默契,不用言明;她笑得好甜,眼眸彎如月,「妳知道我的答案的是甚麼啊。」
「知道啊——就知道妳捨不得,但是妳想一下,如果沒有我們,再多的容身之所,對我們來說又有甚麼意義?」手摸一下她的臉,道出了事實。
盈的笑容是單純的——沒有以往的冷颼,當作回答。
她們都知道——無論天下如何被野心家們瓜分下去,她們都會在一起,當彼此是自己的容身之所,永遠的容身之所。
答案是怎樣,都變得不重要:因為,只要對方還在就可以了。
—完—
沒有留言:
發佈留言